在政大郭立民老師得到特優教師卻獲不續聘的事件下,再重看今年六月台灣立報的『高教工廠化系列』報導,心情真是沈重。台灣的大學密度,好像是世界第一,但是,在大學教師求『生存』不易下,大學的教學品質呢?
高教工廠化系列 前言
台灣立報
告別了畢業典禮,學生忙著在就業博覽會尋找未來;教師忙著從各種研究計畫掙得一個學術位置,大學是否仍是知識的傳授場域?是否能讓年輕人保有一絲理想的地方?
當政策導致教師被迫大量生產研究,換取大學經費和光環時,他們究竟還能不能維持知識份子的角色?在升等、生活、工作的壓力之下,他們還有力氣成為社會的良心、爭取公義嗎?
消失的教師主體性和大學自主性,是錯誤政策的偶然,還是當權者的預謀?當教師越來越溫馴,台灣社會也失去了進步的力量和勇氣。
當前的扭曲政策使得高等教育淪為商品,身處其中的教授與學生則成為一群學術工蟻,這樣的高教工廠化,對於台灣學術界發展將產生什麼影響,本報將以系列報導呈現,與讀者一同思索高等教育的未來。
高教工廠化系列一:爭補助 大學成論文工廠
台灣立報 (2010-06-15 14:47) 【記者呂苡榕台北報導】
新版大學法2005年底公告實施,從原本的32條條文新增到42條,除了大學校長遴聘程序改為教育部主導一階段遴選,還新增了大學評鑑相關規定。同年,「財團法人高等教育評鑑中心」成立,各校評鑑的結果,成為影響政府教育經費補助及學校調整發展規模的重大因素。
評鑑啟動退場機制
評鑑制度從何而來?台大心理系教授黃光國說,因為教改之後大學浮濫,數量太多且品質良莠不齊,加上少子化影響,學校招生不足的情況越來越嚴重,為了讓一些學校有退場機制,於是啟動評鑑制度。
其實,少子化問題早已可預見,東吳大學物理系教授劉源俊指出,早在1997年,當時的高教司長就知道台灣將面臨少子化,曾想努力阻止普設大學的政策,但是行政院高等教育宏觀規劃委員會卻認為應廣設大學,而且制訂了台糖土地廉價出租辦大學的辦法,加上許多學校已在籌備,高教大門就這樣被推開,導致現在招生不足,教育部卻不敢有積極退場政策。
大學評鑑似乎是為了去蕪存菁,但東吳大學一位系主任表示:「廣設大學的措施已造成嚴重惡果。整併及淘汰體質不良的大學、提升現有大學素質,應是高等教育系所評鑑的目的。但茲事體大,由實施結果看來,系所評鑑亦顯然不以此為目標。」 雖然沒達到淘汰不良大學的目標,但評鑑仍是教育部給予補助的基準之一。
大學評鑑主要針對教學、研究、服務三大項,評鑑剛開始選擇採用SSCI、SCI、EI等期刊論文投稿量來論斷大學學術品質,後來發現不同學科之間有其特殊性,逐漸改以其他方式補足量化指標的不足。
雖然評鑑不是只有量化指標,但許多教育部相關補助仍以期刊論文投稿量做為指標,另一方面,學校老師申請的「國科會研究計劃」同樣會被納入做為評鑑和教育部補助的參考,導致大學裡,從上到下都在拚論文數量。
在這股風氣下,首當其衝的是年輕助理教授,由於期刊論文數量關係升等,加上某些學校有年限限制,幾年未升等將不續聘,導致年輕助理教授不但教學時數多,還得不斷申請國科會研究計劃、投稿期刊、發表論文。
重論文量 輕教學品質
黃光國直言,這種以量化方式評斷是否給予補助的政策,只會生產出一堆無用的報告,許多研究只是資料的累積,很少被引用。他認為,這樣的方式會造成許多社會科學的研究,只是拿西方理論硬套在台灣社會做解釋,對社會一點幫助都沒有。
黃光國說,教育部應該從「質」的方面去判斷研究,國家必須長期追蹤這些研究受引用的次數,才能決定它對整個學術界的影響力。他認為,國家教育研究院可以進行長期追蹤,但實際上「他們只是生產一堆評量數據而已」。
申請國科會研究計劃的數量也決定評鑑結果,許多新進教師在剛進學校就會被關切。
一位私校講師表示,本來他只想慢慢做研究,沒想到學校主動關心,告訴他「為了老師的學術生涯考量」還是早點提計畫比較好,讓他只得趕緊去申請。但因為工作忙碌,眼看時間底線將至,計畫卻延後一大半,讓他很頭痛。
「學霸」排擠不接案教師
以量化指標為依歸的補助方式,不但消耗了年輕教師的教學時間和熱情,同時也造成「學霸」。劉源俊指出,有些老師比較會寫計畫書,且經營人脈廣,容易申請到國科會研究計劃,這些人逐漸成為特權階級,排擠不接研究計畫的教師們。
「其實許多教師不屑去申請,並不是他不行。」劉源俊說,他們只是不想隨教育部或國科會起舞,卻反而成為弱勢,承受同事和學校的壓力,有點份量的資深教授還不怕,年輕的老師迫於壓力,不得不接案。
因為論文數量激增,伴隨著研討會、論文發表會等活動跟著增加,但只有量的改變,卻不見得有質的增進;研究報告越堆越多,卻無法回應實際的社會問題;而年輕老師投入論文生產線,無法兼顧教學……都成為「以量計價」的補助政策下發生的怪現象。
高教工廠化系列二:搶經費資源 研究自主性沒了
台灣立報 (2010-06-16 14:37)
【記者呂苡榕台北報導】自1980年代開始,教育部發展「競爭性專案」,讓各大學依照教育部的規範申請獲得補助款,當時推出的是「獎勵私立大學校院校務發展計畫補助方案」,隨後又有「大學學術追求卓越發展計畫」、「研究型大學整合計畫」和「發展國際一流大學及頂尖研究中心計畫」等各式各樣的計畫。
其中,「大學學術追求卓越發展計畫」於1998年匆促推出,後因成效遭受質疑叫停,無人追究經費去向。2002年乃代之以「研究型大學整合計畫」及「發展國際一流大學及頂尖研究中心計畫」。後者就是所謂的「5年5百億」,推動以來,因為「追求百大目標不明」、「預算執行排擠正常教育資源」與「重研究、輕教學」等問題而遭到監委糾正。
補助縮水 政策生變
雖然遭糾正,但第二期的計畫將在明年開跑,只是政府預算縮水,連帶導致教育部經費刪減106億,除了5年5百億計畫的補助會減少外,非高教的教育資源也受到影響,預計9月上路的免費營養午餐政策可能生變。
預算變少,錢更應該花在刀口上。東吳大學物理系教授劉源俊指出,教育部發展的競爭性專案,雖然補助學校進行研究,但也造成不少浪費。他認為每個學校資金需求的面向皆不同,這些競爭型專案首先設定了一些條件,例如要成立某些研究中心,或是加強英語課程等。
他批評:「有些學校根本不需要,但是不申請又不好看,結果申請到了經費,做的是他們不需要的部分,該做的,仍然沒錢做。」
各類研究中心、教學發展中心、國際合作部門,與頂大計畫辦公室等新型單位一棟接著一棟,排擠了原本學校內的其他資源。以政大為例,為了讓位給國科會等研究單位,政大社會科學資料中心被迫轉型,中心內15萬冊藏書將要下架。
高等教育 向錢看齊
這種現象讓學生認為,學校外表看起來好像愈來愈像個研究型大學,然而,這些光鮮外表下,只是國內高等教育向「錢」看齊,為了爭取國科會研究經費與獲得5年5百億補助不得不為的「轉型」。
除了學校得依照補助內容進行轉型,校園內的教師必須不斷衝高期刊論文投稿數量,才有辦法讓學校申請到補助。第2期5年5百億計畫中,就加強了「在該領域權威期刊或國際研討會發表的論文數到達世界前10名」等規範,讓教師成了論文研究的生產器,為獲得補助而生產出更多的研究。
一個教師可經由申請國科會研究計畫,拿到研究經費,生產研究報告並投稿至國際期刊論文,這些投稿量讓學校能夠申請各種補助,並在學校評鑑上加分,因此一個新進的教師將會面臨各方壓力,不斷促使他申請研究計劃。
某私校教師指出,高等教育中的教師同時肩負教學與研究的責任,這兩者不一定是分開的,而所謂的補助,應該是協助他在研究上不需為了經費或人力而煩惱,但是現在卻顛倒過來,當教師必須搶快、增量來生產研究報告,他的內容就會被侷限在某些地方,研究的自主性也被扼殺。
政策運行 誘人犯罪
除了自主性消失,學術風氣也被搞得烏煙瘴氣。某私校教師說,他不願意申請研究計劃,因為他不希望請自己的學生當研究助理,讓學生學會報假帳或假造名目等事情。雖然這非國科會或教育部的本意,但在這些政策運行過程中,卻難免導致老師浮報帳目、學生幫忙做假帳,制度的本身似乎「誘人犯罪」。
劉源俊指出,問題在於台灣的大學將補助經費都拿去增加硬體設備,卻沒有投注在人力資源,人力資源不只是研究人員的增設,還有行政人員,他舉香港的大學為例,香港的大學行政人員和教師比大約是1.4:1。
在香港,核銷等行政事務都交給專職人員處理,各自獨立的部門也可以減少從中做手腳的機會,並讓研究助理專心幫忙進行研究,而不是淪為雜役。劉源俊沉痛地說:「搞不清楚哪些地方需要用錢,讓教師和學生累得半死,怎麼可能搞好學術?」
高教工廠化系列三:鞏固校園權力 老將新秀鬥爭
台灣立報╱呂苡榕 2010-06-17 22:56 【記者呂苡榕台北報導】
大學教師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兩個國科會研究計劃,如果再加上業界委託的研究案,數量還會更多。數量龐大的研究計畫,需要研究助理協助各種工作,擅長接案的老師手下,也會養了一大群研究助理。
一年一聘 學生照搶
擔任某私校副教授研究助理的黃小姐說:「我手上的案子7月底就結束了,老師明年如果沒有再請其他案子,我就要失業了。」這樣的擔心不只發生在她身上,許多研究所畢業生會回鍋擔任專任助理,但由於計畫期程通常是一年,因此這些畢業生也得面臨一年一聘的壓力。
因為學校行政人員不足,所以研究助理的工作多淪為行政庶務,東吳大學物理系教授劉源俊說,報帳期限截止前,就會看到許多學生在收集發票、假造名目報帳,要不就是平時幫忙舉辦研討會,連絡各校、訂餐點,很少在做研究。
研究生淪高級派遣工
劉源俊直言,這些研究助理等於是高級派遣工,整個學術界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:年輕老師為升等、學生為了飯碗,大家都在拚命生產研究與論文。雖然有量的增加,不過,台大心理系教授黃光國認為,學術界太不長進了,大部分的研究根本沒創意,而且停滯不前。
除了讓年輕的學生消耗大好時間無法增進學問,國科會的研究計劃同時也導致校內教師彼此之間的分裂。劉源俊說,這些補助經費就掛在那,有辦法的人就去申請,許多會寫計畫的教授容易申請到研究經費,也就成了學校的紅人。
「真正有學問的人是不搞這些的,卻被得勢的其他教師欺負。」久而久之,劣幣驅逐良幣,不依照國科會或教育部那套走的,很難待下去。而懂得申請研究計畫的教師逐漸結合成特權階級,回過頭鞏固自身權力,讓有限資源被少數人壟斷,形成贏者全拿的局面。
資深教授成特權階級
為什麼高等教育會淪為論文生產的工廠,教師越來越失去活力?黃光國說,像他那一輩的老教授,當年只要念完博士自動成為副教授,3年之後升等教授,也就是這一群早已坐上學術金字塔的高層的老教授,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,想出這些花招。
黃光國直言,當學校的教師為了生產論文、舉辦研討會累得半死之後,誰還有力氣講話。當年葛蘭西(Gramsci)指出:「我們可以說所有的人都是知識分子,但並不是所有的人在社會中都具有知識分子的作用。」因為知識份子有其主動性,這同時也是抵抗現有體制的可能性。黃光國質問:「現在還有這種知識份子嗎?我們看到的都是為體制和企業服務,讓它們獲得更多權力的知識分子。」
劉源俊也認為,許多教師為了明哲保身不敢講話,能夠跳脫這套框架的教授更是少之又少,整個學術界都跟著它打轉。教師之間因為競爭關係無法形成共同體,工作狀態變得孤寂且疏離。
年輕學者勿忘熱情
老一輩學者忙著權力鬥爭,年輕一輩的教師被研究計畫壓得喘不過氣,高等教育該何去何從?黃光國表示,年輕一代的學者要自己想辦法活下去,雖然現在的學術環境低劣,但他還是看到不少有理想和熱情的教師,在研究與教學中努力取得平衡,他提醒,在這個過程中,千萬不要忘記自己對學術的熱情,才能在爬上高位之後,對學術界有所貢獻。
高教工廠化系列四:大學自治僵化 教師噤聲
台灣立報 (2010-06-20 15:18) 【記者呂苡榕台北報導】
5年5百億「發展國際一流大學及頂尖研究中心計畫」推行之初,因為以人文、社會科學見長的政治大學不在補助之列,引發政大教師正反雙方的辯論。
部分政大教師認為,這是因為評定標準的性質,導致人文社會科學的學術成就無法在短期內被反映出來,這不代表政大不夠資格獲得補助;但也有部分教師認為,政大不拿這些錢,或許是好事,因為一旦獲得補助,學校的發展必然受到許多限制和約束。
對於評鑑相關規定增加,競爭型專案數量的成長,兩者雙管齊下,對高等教育造成的後續效應,不只扭曲學術風氣,還有更嚴重的大學自治的崩潰。東吳大學物理系教授劉源俊說,這是當權者的「陽謀」。
大學自治逐漸關閉
1990年代,大學裡生氣蓬勃,教師對於社會議題敢提出許多見解,學校上下也一齊維護校園的自主性,學生不只研究學問,也關心社會,發展出許多異議性社團。劉源俊說,當時教育部對大學限制不多,讓學校有空間自行發展。
1994年新《大學法》實施,「大學在法律範圍內享有自治權」,於是開啟為期大約10年的「大學自治發展期」,但劉源俊認為,到了2005年《大學法》再修訂,內容從32條3,312字增為42條5,392字,大學自治的門就逐漸關閉。
利用評鑑、競爭型專案補助等方式,在上位者把大筆經費扣在手中。劉源俊指出,每個大學必須照政府的要求去做,才有辦法拿到錢;為了拿到錢,日夜辛苦,學校從上到下拚命趕報告。由於是競爭型專案,經費有限,所以各校間、各系所間、甚至各教師之間都形成競爭狀態。
劉源俊直指這樣的政策相當於「二桃殺三士」。政府讓大學就範、大學再讓教授就範。
安靜的校務會議
「以前我當校長時,校務會議好熱鬧,大家都可以針對學校經營方向提出各種意見,激發各種創意。」劉源俊說,現在的校務會議好安靜,大家不敢吭聲,不敢反對學校,更不敢反對政府。
台大心理系教授黃光國說,教育政策應該要長遠規劃,但是主政者只想到選舉,只想鞏固權力,所以高等教育被犧牲。「食肉者鄙,不能遠謀。」他說,這些在上位的人只想到自己,為短暫的任期操心,怎麼可能為下一代有長遠的考慮。
教師的時間除了教學,幾乎都奉獻給評鑑、研究計畫和各種為申請補助而衍生的事務,無法為自己發聲。劉源俊批評,學術風氣敗壞至此:「邦有道則出;無道則隱,現在世道這麼差,很多老師都不講話了,講多了自己先遭殃。」
年輕教師被制度綁架,無法成為既有場域中新注入的改革力量,高等教育的改變,必須依靠從下而上的力量。劉源俊指出,高等教育變成這樣,最慘的是學生,他們的受教權益被剝奪、成為研究助理也只是被當成雜工使用,根本沒有提供他們學習的機會,更不用說高等教育文憑貶值,未來找工作相對困難。
面對這麼多惡劣狀況,劉源俊認為學生應該起來反抗,歷史上的許多改革都是由學生運動觸發的,學術體制的上游已經卡死,當權者不肯放手,個別的教師只得在各自位置上苦苦支撐。當高教系統繼續沉淪,學生總有一天會發現,學校沒有提供他們應得的,到時他們就會站起來對抗體制。